图注：狮峰寺的山门，毫光普照与妙悟皆通。（江海阳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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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峰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位于福建福安市溪柄镇楼下村。
我和狮峰寺第一次结缘是在2015年，那一年春天寒意料峭，我去狮峰寺踏勘这座寺庙的大殿——一座明万历年间的古建筑，保留至今完整。五开间重檐歇山顶，斗拱造型别致，四跳三昂，且昂嘴出挑很长。我不知这是不是明代的原貌，毕竟在唐宋的古建上昂是建筑力学悬挑部件，这种大不同于北方的斗拱，装饰性可能会更强。大殿天花藻井里彩绘很丰富，画着团纹花果缠枝，色彩极为艳丽。虽然略有斑驳，还是能抵得过四百多年岁月的侵蚀，难得！
图注：大雄宝殿的匾额以及顶部依稀的彩绘。（江海阳摄影）
大殿是石头柱，这种石柱上架梁枋的建造技术在南方很常见，原因是石柱更耐腐朽。我曾经在泉州清源山上见到一处寺院山门，竟然是唐代遗留下的两根石柱，歪歪扭扭透着时间的苍凉，反倒更有韵味，让这寺庙也顿时厚重了起来。
图注：泉州清源山南台岩寺山门的唐代石柱，棱角分明，造型古拙，经得了岁月的打磨。（江海阳摄影）
这大雄宝殿是明代建筑，它前面的山门，后面的禅堂与观音堂是清嘉庆遗构，距今也有二百余年，建筑形式上和明建颇为相同。几重院落层层叠高，观音阁居后，只是因为院落间狭小，不能俯瞰整个寺庙，但是紧凑感颇强，给人以空间充盈丰实之感。
狮峰寺坐落在狮峰之下，据说唐代初建时是在山顶上，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移到了下面。又说明武宗这位花花皇帝曾经远游这里，并且御赐寺匾“广化禅林”。如今的山门上还是挂着这四个大字，字体端庄，敦厚有力，只是并未署名，不知是否是武宗亲题，想必时间久远，也无人去详究这些细节了。
图注：楼下村的民居庭院装饰，这种细节化、伦理化的墙面装饰在今天也随之消亡。（江海阳摄影）
寺庙距离楼下村很近。这楼下村也是很有名，原因是清华大学的陈志华教授写过一本书《楼下村》，详尽地考察测绘了楼下的古旧民居以及村中的民俗风貌，将社会学和建筑学糅合在一起，很有阅读价值。这本书写成至今已经十几年，今天楼下村的古老民居更是在不断衰败，很多面临着空乏无人的境况，老建筑失去了居住的作用，也就等同于死了。
如今狮峰寺也是面临如许的困境。
图注：闽东的寺庙格局，囿于山林的限制，多数都是空间局促，反倒显出建筑与山林的亲密尺度出来。（江海阳摄影）
图注：明清建筑院落，这在国内也是少见的。（江海阳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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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里面也有几间客房，是僧人自己搭建的砖混平房，在中轴线的一侧，藏在山坡下面，红砖裸露，和整个氛围很不协调。庙里面的大和尚顿照师问我们当晚是否要留宿这里？我去看了一眼，里面阴暗潮湿，灯光灰白，被褥都是冰寒的。不敢住。后来去了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张勇1和我一起过来，他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环境，于是问顿照和尚，为什么会有这种裸房和国保并列在一起啊？
这句话问的并不唐突，这是一个任是谁都无法回答清楚的巨大问题，它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建筑审美原因，而是牵扯到宗教政策、古建保护、社会体制、民生经济……。一箩筐的综合因素，纠缠在一起，岂能是两三句话就能说清楚？为什么红砖裸房和历史建筑并存在一起，不仅大煞风景，连带着把狮峰寺的整体价值都拉低了。同样的还有另一侧的一处殿堂，也是新近刚修，坡屋顶、木斗拱都和明代大殿风格接近，可用的是红砖，还没有精细勾缝，粗糙的很！怎么能和大雄宝殿的磨平灰砖相比！
其实这不是狮峰寺今天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社会建设中的普遍存在——新老混杂，美丑混搭，法度混乱，空间秩序与人文伦理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然后你再来问为什么要把裸房和国保放一起，岂不是在拷问整个社会，为什么要把良知与堕落揉到一起，让它们产生激烈冲突？
现实问题很简单，狮峰寺首先是一个宗教信仰场所，这里有僧人生活，他们要诵经、早课、晚课、洗衣、做饭、如厕、法会、接待、生产……，他们要有做为人的一切必要生活条件，谈不上舒适和便捷，但还是要有安全和基本物资保障，没有这些，哪里来的僧人居住弘法？
不是每个僧人都是结庐挖穴苦行，也不是每个信徒都可以忍受艰苦艰险而来皈依信仰，成为欲望归零之人。乔达摩不是，维摩诘不是，今天也没人是。
图注：传统的取舍与建设的现代化。（江海阳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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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里面规定“在文物保护单位的建设控制地带内进行建设工程，不得破坏文物保护单位的历史风貌；工程设计方案应当根据文物保护单位的级别，经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同意后，报城乡建设规划部门批准。”
狮峰寺同时也是政府核定开放的正规宗教信仰场所。
一边是文物保护法规定在国保单位范围内建设活动不可破坏历史风貌，一边是做为宗教场所需要开展各种宗教活动，两者就有了冲突矛盾。僧人要生活要弘法，就必不可免要去建设，哪怕是违规的建设。这种得不到政府支持的建设少不了是低成本快速运作，并且连设计人员都可能没有，工匠根据自己的经验就完成了整个建设过程。
这里面僧人做为主持者和投资者，他们本身的审美也是起到关键的作用。就像狮峰寺后面的观音阁墙壁上涂抹满墙蓝色油漆，生猛扎眼，据说是一位和尚师父自己买了油漆刷上去的，他认为这个颜色很好看。
中国的传统建筑在今天的传承和保护价值日益增大，人们都意识到没有一个有根脉的文化环境，中国将不中国。可如何满足好这种融合现实利益与历史语境的多重需求？至今尚无一个系统解决问题的方案，大家都在尝试，于是当代中国面临的就是一个改造与修复如何取舍的两难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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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照师请我来是为了这座大雄宝殿的灯光改造事宜。传统佛教的殿堂光环境看多了影视剧，都是案台上红烛摇曳，室内蒙昧不明。白天也是从门窗进来侧光，佛像面部前身是亮的。天津蓟县的独乐寺观音阁，那是辽代建筑的不多仅存。阁内的立像观音也要在建筑顶部平开窗，将面部照出光彩来。对于脸部中国人尤其重视，这种受光方式类似与中国传统的肖像画，无一例外画像中光是对着脸部而来，正面无影，用极淡的灰调衬托出五官脸颊的略微立体。至于肖像画的身体就靠服饰的大幅花纹或者铁线勾勒出来。中国画缺乏空间意识，山水画中的深远和旷幽完全靠人的想象出来，是一种意境，不可言传。
所以佛教殿堂里做为空间主角的佛菩萨塑像，最好的照射方法就是面光处理了，这和基督教的教堂用光截然不同。基督教宣讲的是天国的神圣，是救赎和奉献，是对高高在上的天主无限的崇敬。所以基督教教堂多是顶光。最好是一个狭小天井中一道光束从天而降，让人沐浴在这样的崇高里，完成和上帝一次零距离亲近，这时“光”就是上帝了。
图注：基督教堂的富丽堂皇与顶光照明。古典教堂里人工光也要结合建筑构件来做巧妙处理，以免突兀。（江海阳摄影）
图注：反射光与直射光的结合。古典教堂里灯光明暗对比过于强烈。（江海阳摄影）
至于伊斯兰教殿堂里是无特定指向光，也可以说是散点式有光，信徒只要面向麦加方向做功就可以了。
面光不能给人以崇高威严，但可以塑造亲近温和。所以佛教讲“众生平等”，这也和它的对光的需求有关。佛性是平等无碍，就像老师一样，讲人生解脱之法。如此就少了敬畏心，于是佛像无一不是高大恢弘的，人需要在他的面前渺小起来，这又是一种“不平等”的表现。
之前的大殿灯光是在大门门楣上装了一盏硕大的金卤灯，冷白色温，然后在木梁上走线，悬挂上节能灯泡，殿堂里面有了这些淡薄冷清的光照，仅仅能让僧人看得到经文。这时候谈不上什么光环境建设，它和我们的照明行业一样，都处在一个初步的照亮阶段，更无美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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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大殿里面的钟声敲响了，一位和尚拉着钟绳一边咏唱着曲调，伴着钟声在四围空间里回旋。这时候门楣上那盏金卤灯散发的冷白光斜照着和尚的侧身，背景一片虚暗，信仰的空灵感油然而生。
图注：听着梵唱的一瞬间，心顿时空了。（江海阳摄影）
我在大殿里试光，这些年做古建筑多了，也就有了一些心得。对于灯光如何体现传统建筑的氛围感还是能拿捏几分出来。对于这个大殿我想表现的是三重光——顶部，平视和地面的功能照亮。顶部是斗拱撑起的天花藻井，那里面的彩绘图案是不是可以用光巧妙的照亮？要不要在殿堂中体现出来这些装饰细节？或者像五台山佛光寺金代大殿里的壁画一样，室内保持足够的黑暗。
图注：显然这种光并不是佛教固有的光效，这是舞台美术照明。（江海阳摄影）
匾额和佛像是要照亮的，这是面光的一种。福州鼓山涌泉寺里山门厢龛用灰砖砌出来，四大天王的塑像用高压钠灯照亮，渲染的明晃晃金灿灿，十分威严可怖，护法神的效应表现无遗。大殿两侧的罗汉像也用灯光照亮，室内墙壁灰砖明露，没有涂抹白浆，于是光在环境里的折射效果并不突出，重点照明的痕迹就显露的多了一些，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图注：涌泉寺的佛龛照明，色温和照度都很恰当。（江海阳摄影）
佛教大殿里灯光色温是金黄色到暖白色的过渡，这是对的。而基础光应该是均匀度高一点，不要过于突出塑像的明暗对比，形成焦点投射。对，焦点投射的是基督教殿堂。无锡灵山梵宫里的光环境做的很好，室内多用射灯将雕饰、佛像、洞龛、宝塔、经变、琉璃、玛瑙照亮，空间的亮度梯度更大，这是博物馆的常规做法。
图注：灵山梵宫的照明手法，这是博物馆的设计。（江海阳摄影）
值得一提的是南京牛首山的舍利地宫照明，同样是佛教题材的殿堂照明，那里做的更是气势恢宏，华彩夺目。做为表演的地上层穹窿建筑，用仿若东南亚热带密林的织网树杈结构将穹窿布满，里面安装上RGB+W的变色灯具，缓慢的色彩飘逸中令人如坠星空，如入幻境。大厅中间一尊汉白玉释迦牟尼涅槃卧像，从最高处几束窄角度射灯照射下来，皎洁如月，十分迷离。当从地底涌现出莲花几重时，中间就围合出一个独立空间，付费才能进去观看一场浩大的投影秀。沿着扶梯下到最底一层一个椭圆形的空间，高度二十多米，吊顶散发着蓝紫色灯光，四周拱形墙壁金色弥漫，无数壁龛佛像、天龙八部、浮雕廊台，都用暗藏出光的手法将边际勾勒出来，真是无上庄严，殊胜曼妙啊！这是演绎场所的照明手法。
图注：牛首山地宫的灯光，做为演绎照明可取点很多，比如场景的完美统一，将佛祖置身在宏大的苍穹之下，而苍穹又类似繁茂的密林，在菩提树下证道，在梵天下涅槃。（江海阳摄影）
图注：这种类似于东南亚佛教殿堂的装饰手法，体现的是极乐世界的虚拟现实？（江海阳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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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峰寺不是博物馆，也不是旅游目的地，更不会做成宗教的演绎表演场所。它就是一座藏在山林中的普普通通寺庙，因为有了这些明清沿袭至今，并且一直作为宗教场所在使用的古老建筑，才让它博取了一些关注的目光。做为福安市唯一的国保单位，这里很受当地政府重视。而政府的关注层面仅仅在于将这些老建筑保存下去，维护好，不被人祸天灾虫害破坏，进而能成为当地文化的名片，就足够了。至于这些本具有使用功能的建筑该承担起什么样的现实责任，则考虑甚少。对于政府来说，保护的意义大于实用的目的。
房子不能被人使用，或者被做为遗迹保护起来，少量可以，比如某些名人故居或者类似佛光寺和南禅寺那样硕果仅存的唐代建筑，早已经失去了可供居住生活的作用。我们这个国家还有更多的老旧社区、特色建筑、地域风格民居，这些该怎么去维护保养和开发利用？
这大殿的三重光我做的并不满意，首先我并没有解决灯具在明代梁枋上的安装技术问题，这也是当下文物级殿堂灯光安装的难题。用抱箍固定灯具？梁木上的抱箍实在大煞风景，就是把抱箍涂漆墨色，油漆就不对梁枋产生危害？用木螺丝无疑是最隐蔽最简便的安装手段，可文管部门会说螺丝伤害了木结构的纹理。用卡扣？用胶粘？用无固定搁置？都不是最佳解决方案。实在不行就像故宫太和殿的照明方法吧，在参观的人群这一面地上向室内空间投射光，可以大面积照亮环境，可是这样做人是限定不能进入室内的。
基督教的老教堂也同样面临这样的事情，几百年前的教堂也是天光为主，夜晚烛光从天棚悬吊下的水晶灯里，壁灯里漫射出来。只到近代采用人工照明灯具以后，才在天花上、柱子上安装大量的射灯，形成明暗灰度层次明显的视觉感受，也突出了神性的存在意识。
还有就是灯光对彩绘的影响，LED灯具是后端散热，不同于金卤灯散发出的红外线那么强烈。相应来说对于彩绘颜色的消退会迟缓，但是有了光就会有影响这毋庸置疑。没有光没有氛围，有了光就有伤害，这又如何平衡？
我们使用的灯具都是低压，这一点相应的比高压灯安全很多，但是老建筑上虫害严重，如果有电线被侵蚀，发生短路和漏电现象，这样的直接灾难更是让每一个设计师提心吊胆。做好安全防护，把灯具的漏电防护、过载保护设置好，或许能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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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重光可能还有其他的含义。第一恢复寺院的功能之光，让来访者或者常驻者能安逸的生活于斯；第二是凸显建筑以及整个院落的环境之光，建筑之美，隔扇之漏，尺度之宜，亭榭之幽，树木之茂，这是灯光美学的一面；第三就是信仰之光了，如何建构一个令人身心悦泰，触目有情，生大欢喜的精神归属领域，能由光感景，由光悟道，这是至上的光之境界。
那天的试灯结束，我们把实验的灯暂时固定在室内木构上，寺院方是很乐意这样做的，谁知以后竟然有后续的很多质疑扑天而来。很快有古建筑保护者上书到国家文物局，投诉这里的国保被破坏情况。几次三番，文保部门专门组成调查组下来核实情况，我听到的消息是核查以后认定这些灯光对彩绘的影响不大，但是固定灯具的木螺丝对于梁枋有钻眼，认为不妥。这也是我前期所顾虑的因素，终于被人指摘了出来。
事过三年，前段时间我又造访狮峰寺，和当家师顿照和尚又做了一次恳谈。三年了寺庙变化并不大，只是在院落景观美化上略有改善。那停车场前的现代水泥牌坊以及两侧的红砖建筑依然存在，站在层层台阶上眺望远方，极远处群山连绵，中有一峰突起，寺院的中轴线正对着那高峰。
如果没有上好的风水庇佑，一座房子能延存数百年，躲过兵燹战乱饥荒人祸，挺过岁月峥嵘人事代谢，几无可能。如果没有人气充沛人脉旺盛，没有居住利用实用，这房子可能早就倾圮倒塌，古往今来多少烟雨楼台皆付笑谈。看来，人是毁灭者也是创造者，事物本来就是这样，就看运气好坏了。
图注：风水讲究山环水抱，盘绕有情。《葬书》里讲“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狮峰寺的风水也是极好的格局。（江海阳摄影）
张勇，佛山市银河兰晶照明电器有限公司营销总经理，本次试灯灯具由银河兰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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