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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城市

江海阳 · 2017-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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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载体到了夜晚可能完全颠倒了过来,需要设计师重新去定义。

我正在做一个城市核心水系两旁的景观照明。为了施工便利,第一步工作是将原有灯具全部拆除——那些每年都在不断往上面叠加的灯具。注意!我用了“叠加”这个词,比如这座桥上有十年前装的海鸥一样的鸟形发光装饰灯,也有后来的贴片线性灯,还有3W小功率的射灯。这个城市每年都会投资做城市照明,可从来没有一次彻底地将淘汰和落伍的灯具拆除,每次都是在旧有的基础上装新灯,一年年重复。

这也是当下城市照明的常态表现,谁愿意费事费力不讨好去拆旧换新呢?

当这个城市水系两侧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各种照明现象关闭的时候,城市一下子陷入黑暗。黑暗!久违的城市黑暗!当我们见惯了城市灯红酒绿的时候,突然遇见黑暗,这份心情是激动的,就像当年黑暗的城市迎来第一束装饰照明一样。

可是人在黑暗城市中还能适应吗?以及能忍受多久?

《论语 . 八佾》中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子曰:“绘事后素。”

这段话翻译成今天的白话文大概意思是:“子夏问孔子‘《诗经 . 硕人》中说女孩子嘴唇上扬笑的真好看,眼睛明亮在顾盼,这真是天生丽质。’就像在白质上绘了纹彩一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孔子回答说:“先有了白底子,然后才能去绘画。”也就是一切美德都是建立在良好的品质基础上。

当然了,“绘事后素”一词还可以理解为“在绘画的时候想着如何去留白,”这是中国画绘制的高明认识——疏可跑马,密不透风,一幅画绝不是满当当地布满了各种元素。中国人讲究意境,强调言语之外的心领神会,凡事留有余地,“绘事后素”也就有了更多的现实意义,成为中国人做人做事立身的准则。

子夏在听完老师回答之后说了一句话:“礼后乎?”也就是说“礼”也是先有美好的品质以后,再行修饰吗?如果用后一种解释也可以——“礼后乎?”在纷杂喧嚣的现实世界中,各种欲望都填满了,可不可以给“礼”保留一定的位置,不去沾染,留一个道德美好的高地。

孔子讲的“礼”就是维护社会正常运转的行为准则,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平衡术,故孔子又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当人人都有羞耻心,敬畏心,自律心,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社会。

讲了如此多的“绘事后素”,其实这和城市照明关联极大,当我们一次次往城市这个大箩筐里倾倒灯光时候,从没有想过有时间把它清一清。一直到装满了,塞严实了,我们还要赞其为“流光溢彩”。今天城市的夜晚天空极其明亮,闪烁着粉红的,淡紫的,茉莉花茶一样的光芒,我们才开始反思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人心也是这样,各种欲望充斥的时候,你怎么会在黑暗中待上一时片刻,你向往热闹、刺激、炫彩,当我们都说城市照明不节能的时候,殊不知在消费社会里,这么多的电力资源需要卖出去——煤电、水电、风电、核电四处开花。你来谈节能减耗,明显就和经济发展的大政方针是背离的。

所以说今天的大规模城市照明热潮是建立在能源过剩基础上的,下一步可能会更加鼓励对能源的消费,因为下一代的清洁能源即将到来,先不说核电和太阳能发电的利弊,就说这种技术的进步已经让我们享受到诸多的实惠,比如说这些年的夏天你所在的城市频繁拉闸限电吗?

国家在鼓励你消耗能源,这是今天城市照明一片火热的重要原因。电力短缺,哪有照明可言!国家还在鼓励你买汽车、烧汽油、多建楼、挖地铁、搞工业、去旅游。你看这像是一个提倡勤俭节约的社会吗?中国人数千年的价值观今天为之一变。

这对于一向勤俭的我来说观念上的差距还是很大,我节约惯了,吃饭从来不浪费一粒米,更不会去一掷千金请人大额消费,可能我商务做不好也有这个原因。但我又偏偏从业的是一个最不节约的行业,任何装饰性的城市照明都是对能源的消耗,一个投资十几亿元做起来的城市照明每晚的电费就要数十万元。让这个城市亮如白昼,是我经常看到的城市节目;在一栋栋毫无特征的楼上装满灯,也是很多设计师朋友和厂家经常炫耀的东西;一条马路不分年代和建筑载体良莠,无差别地全部亮起来,这在很多城市比比皆是。

有时候我开始怀念那种黑暗城市的感觉了,在黑暗城市里人还能保有尊严和探索精神。

现在这座城市就是绝对的黑,连路灯都被我干掉了,只有远处商业店铺还有五花八门的招牌亮着灯。我承认我让市民出行不便利了,他们心里一定在骂,骂谁他们不知道,反正一时还轮不到我头上。那些街头跳广场舞的大妈肯定恨得牙痒痒,他们连篮球场都敢去抢,怎么会能容忍城市没光照呢!

我站在黑暗中也是心头忐忑,越是纯粹,越是觉得肩上压力倍增。面对这黑压压的城市阴影,竖直的建筑和如椽的密林随时都会倾倒过来将我碾压。虽然喇叭声、吆喝声、乐曲声还在传入耳鼓里面,提醒我这是一座城市,一座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老城池,隔河而望的城墙从唐末修到了现在,今人在老的基础上砌起了城堞,前一段时间上面还有线型洗墙灯,沿着垛子凹凸地布置,为了夜晚把墙垛子照亮竟能在上面装这样明显的灯具,谁干的?我很高兴能把它拆掉了,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装上去。

一面墙,一个半圆门洞。我设计的这个老城墙上一盏灯都没有,只有在门洞里刻意装了几盏射灯,2700K,暖暖地,让门洞的光泄出来,照亮临河的台阶。整个城墙已经是一种古城的历史符号,在现实社会里一点作用都没有——没有防御,没有安检,没有围护。早已丧失功能的城墙只是一个装饰性符号,让人记住城市的历史和人文故事。既然是符号,为什么不可以将它的象征性发挥到极致?我们设想一个回家的人,在一个风雪飘荡的夜晚,来到城池前,远远看到门洞里亮着暖洋洋的灯火,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百感交集!照明艺术就是要突出甚至放大某些空间元素的象征意义,形成戏剧化的舞美情景效果,这在以文化旅游见长的项目中很是重要。

好了,在黑暗中我点着了一把火,先照亮了这片核心区域中最关键的因素,也是空间灵魂,其次我要做什么?是不是将传统手法再来一遍,洗岸堤,射栏杆,机械的将光点和勾勒线沿着水面延展过去,我肯定不会这样做。我们经常认识的误区在于看到河堤和栏杆就要想着做亮,而忽略了沿着河堤的高大树木,它们应该是有层次和疏密关系的,它们是更大的立面背景,远比栏杆和岸线来精神多了。

两座桥怎么办呢?一座是现代的单跨桥上加装的廊屋,歇山重檐建筑,我只想做一个内透的灯光出来,适度打亮建筑的特征,比如翘角、螭吻、垂脊、戗脊,这些顶面上的结构物最能显现出建筑在夜幕中的存在,不是谈到坡屋顶就要瓦片灯去密布的。另一座桥很简单,直梁立柱三段式,忽略立柱,只做桥梁板的横向照明,线性灯单色洗过去,可以把中间做的稍亮而两段灰下来,这样就有意思多了。

照明设计师就是一个夜空间的画家,光是颜料,灯是画笔,而空间就是画布。哪里是主体,哪里是陪体,哪里要过渡,哪里要补充,这都在画家的技法、意识掌握里。白天的载体到了夜晚可能完全颠倒了过来,需要设计师重新去定义。有些画面的基础底子很不好,已经是乱七八糟,空间中充斥着矛盾和互不相属的光。与其这样还不如痛快地做减法:去舍弃,去抹掉,去推倒重来,也比你在已经污浊的上面强行描绘要来得好。

能在黑暗的城市里画下一束光,实在是做设计师的幸运。

图注:从宏观的视野来看,城市的光都是碎片和凌乱的。你能看到统一吗?(林杰摄影)

图注:设计师只能从单体楼开始推演过去,完成一个片区的和谐照明。(林杰摄影)

图纸:夜空启示录。(江海阳摄影)

*注:本文由行家说APP与行家专栏作者江海阳联合出品。谢绝任何未经许可的转载。授权或加入行家说用户微信群,!请联系微信号:hangjia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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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阳,高级室内建筑师,一级照明设计师,文化照明倡导者,江海阳工作室主持设计师。设计文论代表作:《设计的三观——文创照明之境》、《形意之间——论照明设计场所精神》、《城市精神生与死》 《照明设计符号学》、《城市商业空间照明中的情感心理需求》、《福建省城市照明现状与品质提升思考》、《照明美学的再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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