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街女照明
江海阳 · 2018-08-14 · 阅读 43413
一
多年前在广州一次论坛上遇到崔恺老师,请教了他几个问题,别的我记不清了,唯有一个还有印象,好像是这样问的——“在夜晚的时候,建筑就是一个看似没有厚度和体量关系的黑体,您觉得照明是不是可以重塑一个建筑的形态或者表情?照明设计师可否重新定义这栋建筑的外在表现和存在现象?赋予它另一种和白天不同的视觉感受?”
其实这个问题从向崔老师提问到今天,我一直都在自我思考和品味其中的含义,我不像是在向大师提问,我更像是在向这个行业发问,到底照明在建筑、空间、环境、人文社会、大众心理中是一种什么样的作用?照明设计师又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工作重要性?是不是照明这个设计门类就如同一些照明设计师自我矮化一样——只是建筑的配角?
我一直认为光是空间的灵魂和具备主体地位,没有光一切都不是,都不存在,都是无序和混乱的。而照明设计师是在发现、疏导这个空间乃至社会的各种光存在的合理与有序,让空间脱离材料物化后冷冰冰的形象,让木材更润泽,让水流更叮咚,让钢铁更沉峻,让行动更安全。我们活在一个充满愉悦和象征意义的世界里,光普适一切,该有多美好。
所以,别小看了照明设计的作用。
二
前天至今照明朋友圈热传一则崔恺老师的讲课笔录:“建筑不是灯光秀的显示屏,不是可以被过度装扮的站街女。”一语惊四座,引起行业普遍好评,认为是崔恺大师讲了一句很公道很得人心的话。诸多照明从业者纷纷点赞,一时将以媒体立面为代表的过度城市照明揶揄为“站街女”成了行业热词。一位老兄在晒他一件很成功的建筑照明作品时感叹不久的将来这栋辉煌建筑将要被政府改造沦为站街女——我还在纳闷,不知何为“站街女”?只怪我太不关注当下的热点动态了。
等旁人向我注解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崔恺老师今天的世说新语。他所指出的城市夜景不良现象是“抢戏”了的照明行为;是“商业利益驱动下的诱导式推销”;“城市建筑过于绚烂,显得城市很廉价,用过多的灯光去装扮她,很耗能,也是对城市文化的不尊重”;“夜晚的建筑不应该是变脸,而应是更有诗意,更具有魅力,更能显现她独有的气质”。
……
崔老师的提法大体上没错,只是我还有一些和他不尽相同的认识,听完他的语录后我也是如鲠在喉,想谈一下我对当下中国城市照明的一点体认,毕竟我一直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潮中随波逐流,不能明哲保身安然独处。
三
首先说中国的建筑师普遍是不关注人工照明的,可能有一些,极少数,对于他所设计的建筑在夜晚的表现会上心关注,剩下的多数都是对建筑在黑夜中该是什么样子,那是置若罔闻的。这其中包括获得了普利茨克奖的建筑师王澍,很大家的人物,一系列传统元素+现代构成的设计成为新乡土中国建筑的代表。可我实在不敢苟同他做的一些建筑的夜晚照明,可以说很丑陋,从他赖以成名的宁波博物馆到文村,还有不是很精雕细刻的杭州中山路御街,都是不上心的,照明真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
建筑师关心的是“面向阳光生长的建筑”,他们甚至会刻意忽略,自动过滤掉夜晚建筑的照明,有一些基础光照亮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做人工照明呢?夜晚的建筑上仿佛一切人为的光装饰都是罪恶的,多余的,破坏的,堕落的。黑夜给了建筑以沉默,这是他们一贯的认识,也可能是他们学养上的轻视。
如果是一个因为坚守着静默与内敛,反对铺张和浪费而忽视建筑照明的设计师,我还是很赞美他,这是一个有着社会责任感和良知底线的人,因为他们心里还有节制和敬畏。但无需讳言,我们今天看到的一个个丑陋不堪、毫无个性同时又长得一模一样的城市、建筑、景观园林正是另外一大群不负责任、图挣快钱、无限复制的建筑师制造出来的。从南宁到西宁,从洛阳到沈阳,从福州到兰州,城市又有什么差别?城市建筑无一不是高层简欧或者四方板楼,有点文化的还给你穿衣戴帽,加一个坡屋顶。没有文化的直接就是裸房,就像阳朔的城市建筑立面改造,只是把面街的房子混乱整治了,背街的一面还是水泥和砖块,这都是做给谁看的?
广大中国土地上的建筑师都是这样不负责任——崔老师来要求我们这些不得不将这些极度审丑的建筑,不遗余力用灯光照亮的照明设计师提高自身美学和艺术行为,我觉得是本末倒置了。
有什么样的建筑就有什么样的照明,
有什么样的城市就有什么样的城市照明,
建筑师在批判照明设计师的时候,有点像五十步笑百步。
就是这个道理。
四
一切照明行为都是不节能的,想要节能,那需要回到原始社会,我们只能谈相对节能。今天人类早就解决了节能和经济发展之间的协同关系,甚至在未来的时间里,节能逐渐就是一个过时的词语。我们小时候经常被灌输地球上的石油马上就要开采完了,那时候我就会很恐慌,没油了怎么办啊?过了三十年政府告诉我,再有十几年就要禁售燃油汽车了。好吧,石油将不是我们最主要的能源消耗品了。人类科技太神奇了,未来不仅是风能核能太阳能,甚至会有更多的物理化学产生能源的方式都会被发明出来。量子力学、电磁波甚至是“戴森球(一种幻想的包裹恒星的能源采集系统)”,这些技术的发展会让人类的能量来源持续不断,稳定并且强力的能源是人类继续膨胀文明规模的重要基石。
所以说城市照明进入了一个看似很不节能的时代,大面积的媒体立面,动辄都是几十栋上百栋的同步闪烁。或者一条路,几座山被全面照亮,无论合适与否或者环保与否。其实这都是因为能源的不稀缺造成的,电力充沛是今天照明行业迅猛发展的根本基础。
甚至电力的消耗都会成为社会的必须消费。
正是有了这样一个基础,政府才有了大面积从事基础照明建设的底气。
再来思考一下城市政府为什么突然热衷于开发城市夜景?仅仅是电力资源挥霍不完吗?
我一直认为照明设计这个行业、这帮人在当代城市建设中所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甚至是连发言权都没有的一个弱势群体。前面已经讲了,建筑师把房子盖完了,那么丑,我们还要违心去把它照亮,实在照的不好看,因为它也没什么好看的、有价值被照亮的地方啊!然后我们还要被建筑师去批评——“用夜景效果图去满足建筑师的诉求其实不难,但是必须要能够实现。”怎么实现?或者是夸张的,或者是炫耀的,或者是恶俗的,或者是稀奇古怪的,或者是个人主义的,我只想用光合度的打亮它,装饰它,美化它,我觉得这样都可以了,已经很好、很能代表这座建筑的精髓了,不要把它变成一面屏或者一个点阵系统了,实现是需要设计师的综合解决能力的,不是哪里都需要照亮。
可是政府不干。
他们要的是亮,是要突出,醒目、具有政治象征意义,具有号召力和感染力,照明成为口号社会的一面旗帜。他们强调的是钱花的谁都能看得见。我给他们讲不要做这么多,灯少了一半才会最美,可工程商也不会听你的,因为他们的结算来自于灯具数量的多少,而设计费也取决于工程金额的多少。于是上下只有同心同德,一起推动城市照明向着更宏大和更壮观刺激去运作——我们做城市照明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美,而是要追求“灯够多”、“色够花”、“光够亮”。
此九字真言真是当下城市照明之绝唱。
五
大家一想到“站街女”就是那种涂脂抹粉,风骚妖娆的祸害女子,站在街头频频拉客,主动搭讪。寻常人等如果一不留神尾随去了,还可能会掉到陷阱里——这里面潜藏着无数风险。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歧视站街女,但凡是一个白富美的女子我想都不会自甘堕落来做了站街女,谁都知道这也是一个高危职业。话说回来做为一个最古老的职业,站街女其实是社会的一个装饰,这种装饰需要本身就根植在人类社会的构造中,人类的潜意识中,从未消失。阿姆斯特丹的站街女多了去了,也没人说荷兰人的文明程度就比中国人低。你非要拿“站街女”来比喻中国式的城市照明也无可厚非,夜晚被灯光烘托的五颜六色的建筑本身就是招摇和魅惑的,照亮的目的就是提醒人们它的存在。我觉得纽约曼哈顿也是到处站街女,那每一栋彻夜不熄,空无一人的大楼从内往外散发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张扬和奢靡,犹如捂着裙子下摆的“玛丽莲·梦露”。
梦露如果不搔首弄姿她还是一个性感尤物吗? 但是这个“站街女”显得很高雅,像是性挑逗又是那么含蓄不夸张。
图例:梦露的性感形象深入人心,已经成为大众时尚文化的经典,经久不息。(图片来自网络)
图例:英国伦敦街头,城市的夜空适度被照亮。(江海阳摄影)
图例:美国纽约街头,城市夜空相当黑暗。(江海阳摄影)
装饰并无罪。
所以细究崔老师的原话——“被过度装扮的站街女”,如果是不被过度装扮呢?看来社会有些站街女还是有必要的,前提是不被过度装扮。
嗯,这句话我认同。
中国的城市和美国的城市在夜晚最大的不同是,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出门随手关灯,所以我们的高楼到了夜晚都是黑的。美国人很少在建筑立面上安装灯具,是因为那种本身就透着严谨和规整的建筑上你装什么灯具都是多余。曼哈顿也不乏外立面装饰照明,洛克菲勒大厦、帝国大厦、时代广场周边。但更多是黑暗,是从漆黑的夜空到建筑表面连为一体,如果没有那些泛着奶黄色温的窗户内透光,我们真还看不到城市的空间大小以及层次远近了。
喜欢装饰是人类的天性,所以会有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洛可可;所以才有中国建筑的屋面走兽,墙面雕刻。装饰代表着人类的富足和教养,前几十年的中国缺乏装饰,人民到社会都是清一色的灰色蓝色绿色红色,单调造成了人性极度的压抑。突然,中国进入到一个建设以快速复制和毫无内涵为特征的新时代,其实还是人性压抑后的来不及释放,如何装饰反倒成了横亘在当代城市管理者面前的难题了。
这就导致中国城市出现一种越装饰越丑的现象。
文革后成长起来的这几代人,对如何认识装饰美是天生缺乏的,也是天生免疫,都是假疫苗的受害者。中国的城市缺乏装饰美,更缺乏细节美。我们没有持之以恒的城市维护管理,我们缺乏长远的计划和准备,我们只图眼前利益。而城市照明不仅满足了当政者需要亮化的目的,同时这还是一个周期短,见效快,立马就能出成绩的市政项目建设。一座城市新区投了几百亿还见不到人声鼎沸,一个偌大城市花了几个亿、用了一个月就能旧貌换新颜,吸引万民空巷,这是多一本万利的事情啊?
照明无罪,可这种催生照明的行为无疑是在杀鸡取卵,这一波市政照明潮过去后,沙滩上谁在裸泳?
六
中国的大城市夜空亮度不知道大家测量过没有,应该在1cd/m2左右,这是很亮的一种光污染指数了,因为城市有太多上射光、广告显示屏以及媒体立面反射。在一个初级的以追求商业利益和GDP为富裕标准的国度里,你见到了全世界任何发达国家都没有看到过的显示屏数量密度,走在城市街头恍若白昼。因为广告屏太多从而大量的信息充斥着却无人去看,比起显示屏这个极度丑陋的“站街女”,城市建筑照明简直弱爆了。
把建筑干成屏幕,可以广告可以播放画面,这是显示屏文化的再一次升级,这是独具特色的中国当代社会现象,前无古人,但我不敢说后无来者。这种以经济为衡量一切的社会发展目标不改,以追逐金钱为能事的人性不改,我们就阻挡不了一个又一个显示屏被树立起来。可以说控制显示屏是和提升内需,促进消费的当下国策是相违背的。
我多想简单简朴去生活啊!可我不能。
图例:时代广场的显示屏,可谓是全世界最密集的广告展示区,整个城市仅此一处而已。(江海阳摄影)
七
距离上一次和崔老师交流已过数年,好像当时他是肯定了我的提法,我说照明设计师在尊重建筑的场所精神前提下,可以塑造一个和白天完全不同的建筑形象。白天建筑被阳光照亮,或者直射或者漫射,其实它是单一的受光表现,视觉固定而缺乏变化。夜晚就不同了,建筑犹如黑板,设计师犹如画家,灯就是画笔,光就是颜料。只要我涂抹掌握分寸,渲染足够细腻,刻画精确入微,搭配舒适雅致,这就是一幅好作品。它从另一个时空和建筑师白昼的追求产生对话呼应,甚至超越了平庸建筑在白天的单调古板,赋予了它全新的生命。
可不是每一个照明设计师都是画家、艺术家,很多都是工程师、商务人员或者技术专家。
必须说技术到极致也是一种视觉美,比如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的结构美学建筑。
美是一种自我内心的审视,是道德和操守的外化反映。
可你面对后工业化时代的中国城市,摊大饼的中国城市,无限自我复制的中国城市,你实在不知道它美在哪里?文化早已遗失,传统已经崩溃,只有无数如钢铁森林一样丛生的怪物矗立在你目光所及的地方,密不透风。
过度装扮的“站街女”不美,是因为她们举止粗放,言语失礼,厚重的白粉遮盖不住内心的阴暗,所以她们往往是街头扫黄打非整治的第一波对象。
可“她们”又是社会的必然存在,有低端人口,有需求交换,有利益冒险,有无序发展,就会让“她们”继续站在街头露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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