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项目深度报道:三宝蓬艺术中心 / 大料建筑

gooood谷德设计网 · 2017-10-24

gooood对一些机会和条件合适的项目推出深度报道,希望对项目进行给为立体地表达和展现。

本次专辑中,gooood就 大料建筑 新作三宝蓬艺术中心(该项目获得了美国建筑奖AAP 2017年度最佳文化建筑奖)六问主创建筑师刘阳;并且有幸请来了 多相工作室 创始人贾莲娜,和刘阳围绕三宝蓬艺术中心项目,建筑设计和生活等话题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话。

编辑团队:向玲,鹿璐,陈诺嘉,易婷

1.

如何确定选址?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 选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另外如何应对峡谷中的洪涝?

景德镇三宝村,狭长山谷,溪水流过,千来年一直是产瓷石的地方,现在还有“嗵嗵”的水碓声回响悠长。一艘巨大的飞船,不知道停靠多久了,满是泥土,青苔密布,但硬朗的外形仍然在清秀的南方山谷里一目了然。这就是我希望的样子,建筑跟环境有着强烈的对比,就像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方碑。在自然的环境里,天干天的事,人干人的事,跳脱出来的比较纯粹的几何形体,是我在那里得到的反馈。

至于洪涝,最初确实不够重视,我们甚至把一股从山上流下的溪水引入了建筑内。幸好在缓缓流出途中,每隔几米就预留了溢水口,所以今年洪水时地上建筑到没被淹,不过据说地下室却从后勤楼梯灌入了不少水,为此在建筑外部也将加设泄洪渠。

2.

建筑在场地中一字排开,加上庭院总长度超过150米。在这样的布局中打造参观流线与空间时你最关注的点是什么?请多分享你的设计构思。

这个艺术馆并没有固定馆藏,而且当地到处是陶瓷艺术馆,以致从一开始我们就不仅仅只关注参观展品这事,而更关心的是空间场所与人的互动,情感上的,再慢慢转化到行为上。

我试着使空间具有神秘感,触发人们更多样更强烈的感官和心理刺激,也许建筑也能像科幻中人工智能机器人似的,开始有了情感,能够与人交流,而其中的媒介可能就是空间所激发的记忆和想象,我也在试。

3.

室内外空间的交错排布以及多路线的选择,普通人也许比较难一口气逛完所有的展区,你是如何看待自己这种比较开放式的参观流线处理手法?后期对流线的引导有没有什么措施呢?

其实我确实没打算让人一下就看遍所有地方,空间是可以和人们调情的,就像《一代宗师》里宫二和叶问最后那段隔着门的功夫调情一样,只要氛围合适,场所和他的参与者是能够默契找到那扇门的。而一旦找到,看展品就不在是唯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看自己。千回百转,反反复复中,如果能看清自己,那是我希望能给来者的体验。这也许有点像,对于一个并不嗜赌的赌徒,赌场确是个看清自己的好地方。

4.

我们注意到这个项目中的墙体非常重要,无论是在内外的关系还是与建筑的虚实对比与呼应上都扮演了独当一面的角色。你如何解析这个项目中的墙体?

通常的展览空间,墙体都是为展品和流线准备的,而这里更关心的是人们跟展品所处空间的暧昧关系,而做为贯穿始终的,最强烈的建筑感官元素,墙体,更多的还是建立空间氛围的工具。我肯定也希望他能有点诗意,夯土的质感对这事很有帮助,至于形式,说白了还是我的一些空间幻觉吧。

比如人们的必经之路,一百多米进深的通透空间,两边由近4米高的墙体围合,直接而强烈的吸引感,对前方的想象一上来就被代入,而真正进去,却发现一切又不是那么明了。墙体或显或藏,或明或暗,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原来的想象被打破了。降龙十八掌的刚猛直白,和凌波微步的随心而动,是这里共同的空间体验。

5.

为什么采用夯土材料?业主接受时顺利吗?在夯土施工过程中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和挑战?

关于夯土墙,其实是我们第一次汇报就跟业主达成一致的想法,我们需要个连续的,内外一致的墙体来增强那种“直接”的紧张感,而且当地的土又特别好,是那种发红的粘土。

当然过程还是很费劲的,我们先开始找了有些经验的夯土技术咨询团队,合作设计了许多新的节点构造,甚至为了验证其效果,还在边上专门搭建了一个夯土的景观小品,把所有的节点都放进去了。即使这样,实际施工的时候还是会有很多问题,毕竟太长太复杂了,幸好,业主和施工方非常支持和给力,没做好就拆了重来并且改良了工艺和配方,最终出来的效果还是可以的。

6.

为什么采用夯土和钛锌板这两个材料作为主材?

这里用到的几种主要材料:夯土,钛锌板,洞石,都是比较容易留下时间痕迹的,会变化,甚至说会老化,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像酒一样,沉的香。

项目详解

▼项目视频(8分钟完整项目介绍)

传统与传承

熟悉景德镇的都知道三宝村,风景不错,自古是加工瓷石的地方,基地就在村中的重要节点。近十年,这里变得有些像北京当年的798,自发聚集了上百位陶瓷艺术家建立工作室,所以这里便成了有山有水有女实习生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大都与陶瓷有关,甚至每年聚集来数万“景漂”。在这个有着世界上最好陶瓷匠人的地方,虽满怀“瓷心”,然几人成梦。

▼建筑外观,位于山谷之中

瓷器与瓷人

这里“艺术家”多,“艺术品”和“艺术”展厅就更多,所以从一开始,我的兴趣就不是只做一个摆瓷器的空间,而是会关心瓷人以及他们的故事。

在跟他们的交往中,发现陶瓷创作最有魅力的地方是,瓷跟人之间的,像是少男少女之间,有点试探的那种不直接的沟通,这事尤其体现在经历窑火的“变身”过程中,它又有点像胶片摄影,观者把风景投影到胶片上靠的是想象,在充满期待的冲洗过程后,或惊喜或失望,也恰恰是这种慢慢等待后的不确定,才有了在按快门那一刻的尊重和敬意。摄影师跟照片,瓷人跟瓷也许是在谈恋爱吧。

▼瓷器再创作

而建筑,我希望也可以与人谈场恋爱,建立这种空间场所与人的互动关系,是情感上的,也会转化到行为上。

我们要使空间具有神秘感,触发人们更多样更强烈的感官和心理刺激,也许建筑也能像科幻中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似的,开始有了情感,能够与人交流,而其中的媒介可能就是空间所激发的记忆和想象,我也在试。

▼对不同空间的设想草图

天工与人工

狭长山谷,溪水流过,千来年,“嗵嗵嗵”,同样的水碓声回响悠长。

一艘巨大的飞船,不知道停靠多久了,满是泥土,青苔密布,但硬朗的外形仍然在清秀的南方山谷里一目了然。

这就是我希望的样子,建筑跟环境有着强烈的对比,就像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方碑。在自然的环境里,天干天的事,人干人的事,跳脱出来的比较纯粹的几何形体,是我在那里得到的反馈。

▼设计概念,建筑与基地环境的关系

▼自然之中一个几何的建筑

展品与自己

整个展场在视觉上是150米直线延展的,实际上进入后却发现是多流线并置穿插的。我们确实没打算让人一下就看遍所有地方,空间是可以和人们调情的,就像《一代宗师》里宫二和叶问最后那段隔着门的功夫调情一样,只要氛围合适,场所和他的参与者是能够默契找到那扇门的。而一旦找到,看展品就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看自己。我想那些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在试图“看自己”,只不过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清,有的真实,有的虚伪。而看这些作品的我们,其实也是在看它背后那个人罢了。千回百转,反反复复中,如果能看清自己,那是我希望能给来者的体验。这也许有点像,对于一个并不嗜赌的赌徒,赌场确是个看清自己的好地方。

▼建筑视觉通透,空间丰富

直接与想象

通常的展览空间都是为展品和流线准备的,而这里更关心的是人们跟展品所处空间的暧昧关系,而做为贯穿始终的,最强烈的建筑感官元素,墙体,更多的还是建立空间氛围的工具。我肯定也希望他能有点诗意,夯土的质感对这事很有帮助,至于形式,说白了还是我的一些空间幻觉吧。

比如人们的必经之路,一百多米进深的通透空间,近四米高的土墙延续不断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幽暗低沉的大屋檐下,溪水声渐渐入耳,隔绝了车水马龙,慢慢的身心或紧张或松弛,光渐亮水渐鸣,前方深远,有着些什么,但又听不清看不清,直接而强烈的吸引感,对前方的想象一上来就被代入。而真正进去,却发现一切又不是那么明了,空间或上或下,水光或明或暗,人们或急或缓,随着思绪,选择不同的路径和体验, 安静与激烈,持续的思考与即时的情绪,在这里并不矛盾,原来的想象随之被打破了。

▼建筑主入口位于巨大的屋檐下,水面上的石阶将人引向展厅

▼展厅入口

降龙十八掌的刚猛直白,和凌波微步的随心而动,是这里共同的空间体验,就像瓷人与瓷一样,这里的人们也与建筑发生着关于发现,憧憬,等待,焦虑,失望,惊喜等故事。

▼展厅后的水景庭院,不同的路径可上可下

▼不同的路径指引人走向不同方向,甚至到建筑外部

▼室外展厅后的露天剧场,空间尽头为一堵倒梯形的墙

▼通透的多功能厅

▼地下展厅,设于溪水中的采光天窗,光线柔和,有时会有水影

新建与老化

这里用到的几种主要材料:夯土,钛锌板,洞石,都是比较容易留下时间痕迹的,会变化,甚至说会老化,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像酒一样,沉的香。

至于夯土墙,我们需要个连续的,内外一致的墙体来增强那种“直接”的紧张感,而且当地的土又特别好,是那种发红的粘土,所以第一次汇报时就跟业主达成了一致。当然过程还是很费劲的,我们先开始找了有经验的夯土技术咨询团队,合作设计了许多新的节点构造,甚至为了验证效果和性能,我们在现场做了不少实验。最开始做了10堵实验土石配比及质感肌理的实验墙,在得到比较满意的效果后,又结合主体建筑的构造特点,把所有施工节点都做了真实的1:1样板,并把这些节点重新组织设计了一组景观小品,可以供游人观景小憩。

▼有岁月感的夯土墙

意会与现实

设计之初,业主曾经问过我,觉得这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说希望是一把大提琴的声音,而且是一位优雅的少女在弹奏。

两年多过去了,真的在建筑里徘徊,惊喜的是,他令我时不时感觉到某种悲剧的力量。故此,我们为这个建筑“再设计”了一个短片,希望把这种在现场才能感受到的氛围凝聚住。

▼夜景

▼雨后

对谈

多相工作室创始人贾莲娜 x 大料创始人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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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

“我当时想的是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的那种感觉,在自然的环境里突然出现一个特别几何的东西。”

刘阳(以下简称刘):景德镇这个项目最开始特别机缘巧合。甲方以前是开发商,他们退休出去玩时经过基地,觉得这个地不错,就拿了下来,想做一个自己玩的项目。我第一次去时发现那个地方环境本身一般,但特别有活力,全世界的人都会跑到那去。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陶瓷学院,也有特别传统的手艺人。那里年轻艺术家的状态还挺好的,有点像年轻的建筑师,全身心都在琢磨瓷器的事。甲方一开始跟我们聊的时候,还不太明确要做什么东西,只是说有一块地,想要做一个跟陶瓷有关的建筑,而实际上做出的方案是我们一起商量后的结果。我从一开始就想做一个跟环境特别不一样,有冲突的东西。我知道我要做一个硬的东西放在那,打眼一看,整个气质一下就跳了出来。其实我当时想的是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的那种感觉。影片的前几分钟一直都是地球远古时期的壮丽风景,然后在这个自然的环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几何的东西,我觉得特别对:天干天的事,人干人的事。咱们就干一个人会干的比较几何的事吧。说白了我就想做一艘飞船,但是这个话我一直没有跟甲方说过,我要是说了甲方也许就不让我干了。

▼概念图,自然之中一个几何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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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建筑谈恋爱

“我最想在空间上做的,是在人和房子之间创造一点暧昧,有点像谈恋爱那样的状态。房子会有神秘感,而人,则会被吸进去。进去以后,人不会一下知道这个房子是怎么回事,而是一点一点,随着在里面瞎转悠,逐渐加深了解。”

贾莲娜(以下简称贾):在整个过程中,哪些是你预期到了的,哪些是意外的惊喜?有没有什么想做但没有做到,让你失望了的地方?

刘:我最想在空间上做的,是在人和房子之间创造一点暧昧,有点像谈恋爱那样的状态。房子会有神秘感,而人,则会被吸进去。进去以后,人不会一下知道这个房子是怎么回事,而是一点一点,随着在里面瞎转悠,逐渐加深了解。项目中有很多岔路,人一会儿下去了,一会儿又上来了;也有可能走着走着就出去了,因为房子里有四五个出口,都能够拐过去。其实这种感觉也有点像做瓷器。瓷器刚上完釉和烧了之后截然不同,有一个预判,但你并不知道烧过以后它终会变成什么样,有时会是一个未知的状态。最后得到的结果可能让你失望,也可能是一个惊喜。在我的设想里,这应该是一个跟人凝在一起的空间,二者之间相互影响,会有一个挺纠结又挺暧昧的过程。在这个空间里,人会感受到天气的变化;他可能会循着声音拐弯,也可能因为一阵风改变自己的行动。总之跟他最开始对这个房子的期待相比,实际的体验是有所变化的。

建筑一层整个是通的,虽然会有玻璃,但是人一进来就可以看穿整个100来米,知道空间很长。但是又不能把每个部分都一下看清楚,而只能感觉到有一个地方亮,有一个地方暗。人与空间会有碰撞,有反馈。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但每一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强烈的预期。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做瓷器的艺人,我和他们一样,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对项目做了详细的设想,具体到了某一个空间,某一个小局部的样貌。我在项目里藏了很多小包袱,它们跟一般的展览馆空间不太一样。比如说入口,一般大堂都会高,一进来很亮,但是我们的入口特别低,只有两米一。当把入口整个压低后,空间也随之变暗了。人进去之后,先是到了一个特别黑的环境里,和周围的环境形成明显的区分。他们在这个黑暗的环境里顺着水声往里走,有上有下。慢慢的,会有水影打过来,有时在墙上,有时在天花板上,也有的时候直接映照在了游人的脸上。

刚才说的这些体验基本上都出来了,可惜的就是一些室内空间因为各种原因吧发生了点变化,还是少了些力量的。

▼底层通透

▼入口压低,水光打在建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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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安静,纪念性

“当人离它特别近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压抑,反而会产生一种特别安静的感觉。”

贾:那还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惊喜?

刘:要说惊喜的话,是墙。这面墙比我最开始想象的要好。在我的想象里它是一个完整的肌理,但是真正出来了以后,我发现手工痕迹特别重,再代入这个巨大尺度,显得特别震撼。质感也是,我没想到那种特别厚重的感觉会那么强烈。墙高3米9,厚600,比一般传统老房子的墙要高,但当人离它比较近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压抑,反而会产生一种特别安静的感觉。我曾在院子里把鞋一脱,把脚往水里一放,一坐就是好久,这种让人特别坐得住的安静感觉我刚开始并没有想到。

▼令人沉静的土墙

贾:你曾说过,“在这个项目里人与建筑也发生着关系,关于发现、憧憬、等待、焦虑、失望、惊喜等故事。”我很好奇你这一系列的空间序列,是以什么来结束的?

刘:我特别喜欢有纪念性的东西,所以我想在最后做一个大的纪念碑。比如说所有墙体顺着150米展开,在结尾处立着一面倒梯形的墙,下面有溪水穿过,上面是一个半圆形的洞,阳光打下来,会在墙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影子,有时还会有水影刻在墙上,形成一座光和水的纪念碑。人顺着边上的大坡道往上走,出来后会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山谷的纪念碑,觉得豁然开朗。我希望尽管每一个空间都是在一个大盒子里,但是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不一样的状态。

贾:您觉得你这个房子有纪念性吗?我最近关心的话题是纪念性。我觉得纪念性不应该只是你所知道的,它有不可知的部分、或者它有超出于你的日常生命体验的部分。

刘:我特别喜欢能把你罩住的那种空间。从我的经历来看,能把你罩住的空间,往往是形式感比较强的空间。比如很高的教堂或者说很黑的空间,或者说跟常规的经验不太一样的地方。所以我就老想搞这种反常规经验的空间。

▼倒梯形的墙面作为空间结尾,富有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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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房子当一个人来看待

“房子应该有一定的丰富度,各种各样的人,或者说是各种各样状态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自己。”

贾:听了你之前说的,更觉得咱这对话应该在你房子里聊!像这么聊只能聊虚的,再问个问题,你能说一说在这个建筑里你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吗?

刘:我特别希望把房子当成一个人来看待。文学里有拟人的手法,这个房子能够跟参与其中的人谈恋爱。一开始可能会有激情或者冲动,但是这个房子至少要在这待30年,经常会有人反复来到这里,对它产生依赖。比如说我自己在北京,有的地方我会反复去,心情好的时候会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去,而这个房子对于有些当地人来说就是那样一个地方。小孩子在5岁时来这里玩过,而他们到10岁,15岁,20岁,可能还会来这个房子,只不过他们的经历变了,在这个房子里留下了好多好多记忆。我希望这个房子也可以变,从材料选择上说,我用了土墙,它会随着时间变化,会长青苔,颜色会变得越来越深。老化是一件挺好的事,我特别在意建筑和人的这种经历。所以我觉得这个房子应该有一定的丰富度,各种各样的人,或者说是各种各样状态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自己。当地的人特别文艺,经常会去那里参展看展览,开一些读书会。我这两年在那儿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有事没事都会往那儿跑。

贾:一个房子有爱它的使用者才算是成功吧。还好奇一个事情,从方案到施工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你?

刘:这个房子让我特别意识到尺度的重要性。还有一个改变,就是我变得比以前更丰富,或者是说更细腻了。我以前对密斯感觉一般,但现在我特别喜欢他。我会看到他的设计里特别软的那种东西,那种特别细腻的小氛围,小感动。

贾:你觉得做个建筑师最有成就感的地方是什么,最让你兴奋的过程是哪些?

刘:有几个点会让我感到兴奋,一个点是找到了让我自己感动的那一刻,听说,自己会眼睛里放光,有时能够以放光的状态去给别人讲,去给别人去呈现。做三宝蓬艺术中心时我应该就放光了,因为对空间比较感动,还因为对形式本身感动。还有一个点,就是被别人夸。开业后我会在建筑里面逛,有时碰到一个游客,我就会特别恬不知耻地去问人家是不是来玩的,跟他们瞎聊天,比如问他们对这的一些感觉之类的。或者我会偷偷地看他们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那个时候我觉得特别逗,满足了一种偷窥欲望。

▼独特的空间体验

刘:那你第一次看这个房子时,在形式、语言等方面特别直观的感受是什么?

贾:我首先想的是,要是我年轻的时候盖一个这样的项目,肯定特别兴奋。我觉得这个项目放到任何建筑师,都挺让人激动的,它这么抽象,还真能够实现出来,关键是,感觉它在这儿还挺对的。我特别喜欢里面的庭院关系,那种一进一进明暗的变化。你在每个庭院里其实又探讨了很多种不同的东西,很真诚,没有什么让我反感的地方。只不过我觉得这个项目,它需要体验,越是这样的东西,从形式上看它酷不酷的意义越是不大。你需要去比较仔细地看它是怎么回事,它的序列、它的比例、它的尺度,以及它给了你什么样的惊喜,哪儿还可能改进一些。我觉得它挺细腻,挺有意思的。但因为没去过,也只能说这么肤浅。在一个很有限的地方,你的布局策略很有效,因为它处在一个旁边有路的山谷里面,需要你去限定和明确边界,那这个土墙围成的长盒子挺合适。我这两年的心得也有一部分是边界问题,建筑其实很多时候是在操作边界的问题,包括很多好的设计(特别是那些你很难一下子就说出哪里好的建筑),都是在设置边界和领域感方面非常纯熟。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那个阶段,我是有的,就是但凡能做落地窗的地方,肯定是落地窗最优。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窗台的意义。

刘:后来我也开始特别细地琢磨,比如说窗户应该贴内皮,放中间,还是贴里皮,在不同情况下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细节上的事,真得自己盖房子了,而且是你在自己从业的状态下开始思考的时候,它们才跟你发生更深刻的联系。

▼细节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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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派建筑师刘阳

“方法派是在加东西,体验派是在减东西。我在做每一个项目之前都会想: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在我的经历或者是感受里面和它有什么契合点?然后再把这个契合点放大来做设计。”

贾:说说影响你最深的那些源头是什么,我好像就是不想聊房子,没治了。

刘:其实就是生活吧。我会特别有意识地拓展自己的生活经历,或者是拓展自己的感受,希望使自己的厚度可以更强一点。比如说看电影,比如说听歌,还有跟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去接触,或者是去接触不同的地方,我都会收到一个特别强的反馈。虽然我说不清楚这种反馈是什么,但是在经历多了以后,最后都会反映到你做的设计里。从我的感觉来说,就像表演大概会分成体验派和方法派。方法派的演员会去设计自己要表演的人物,比如说演一个老头,他会设计这个老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可能会驼背,可能会咳嗽,然后把这些设计都装进他的表演里面。我自己有点像他们所谓的体验派。方法派是在加东西,体验派是在减东西。还是拿演老头举例,我自身可能原来有10个东西,然后其中有一部分可以跟老头的某一个点契合,那我就把这个契合点以外的东西全部扔掉,相当于把自己变成了这个老头。所以我在做每一个项目之前都会想: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在我的经历或者是感受里面和它有什么契合点?然后再把这个契合点放大来做设计。

另外,我的经历变了,使得我最后对这个房子的理解也变了。最开始我还是处于特别欢乐的一个状态,但是到后来我觉得这个房子是一出“悲剧”。其实并不是特别明显的某一个点,让我觉得伤心或者怎样。而是在那个墙下边,以及后面一些空间,比如说那些大的空间,那些渲染强烈的符号让我有了一种以前看悲剧时候说不清楚的情绪,这个是我最开始没有想到的。有可能是因为小左,我觉得从他身上能看到好多自己的影子,感觉自己重新活了一遍。

▼模型,推敲空间尺度给人带来的不同体验

贾:是。每次创造的时候,如果你足够敏感,你就能够真正发现那个灵魂的东西。创造一次,跟生一个孩子一样,会有一个生命诞生。因为基地不一样,使用者不一样,你也不一样,每次创造的东西肯定也会不一样。它在那一个时刻,在那个天地环境之间。如果你能捕捉到,会发现有一个灵魂性的东西在那儿,有一个神在那儿,就看你能不能把他有形化。

我现在看康的作品,就特别能理解,他确实是东西方交融,肯定受了很多东方思想的影响。以前我意识不到这点,觉得建筑没有那么神秘,现在我觉得这个事情其实非常神秘。这是人的意识的转变,以前你的天花板挡在那,你看不到建筑不可度量的那一部分。咱们可能都是在这个年龄段,咱们的小孩子也差不多大。小孩子的情绪反应和成人完全不一样,你看着他们,确实是重新活了一遍,你的眼睛好像被洗干净了一样,不再有那么多成见。

找东西的快慢不一样,有的时候你一到那儿可能就捕捉到了,有的时候你可能要花很多功夫。很多时候,我们的教育,或者我们所学到的知识,其实蒙蔽了你,让你变得麻痹,让你看不到本质的东西。而小孩子没有受到这些蒙蔽。我们带小孩子去什么地方,常常会发生他们觉得好玩,大人觉得不好玩的情况:大人会觉得穿着光鲜的衣服坐在一个漂亮的地方特别好,小孩子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反而觉得特别无聊,一直跟你说:“走吧,走吧,没意思。”他们随便找块石头、一处小山、小溪,你可能觉得这地儿好脏好穷,没法待,他们却玩得特别开心。后来我就在想,咱们干的这些事,都被皮相占据了所思。你觉得某个东西一定得体面,这种想法特别容易让你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对小孩来说就没有这个障碍,他们好玩,喜欢参与,玩的过程中要有一种极强的互动。他不会接受一个现成的,漂漂亮亮的,摆出来拍照特别好看的东西,他想接受的一定是他可以改变的,他的生命经历可以去参与的东西。做石岛山居的时候曾经认真讨论,如果起居空间有限,你究竟应该摆桌子,还是摆沙发?我最后觉得应该是桌子。为什么是桌子?桌子其实是鼓励和邀请你去做一些事。你在城市里面没有时间,没有那双观察的眼睛;但是到了一个可以放松的自然环境中、你会发现树叶、会发现花朵,而这个时候桌子可以让你干很多事。你可以跟孩子一块画画,采集叶子,夹着做标本……很多很多事情。桌子就有这样的一种参与性,但是沙发就不行。

刘:我跟你一样,也有类似的经历。比如说桌子这个事,有时候我会觉得甭管是办公室也好,还是家里也好,就弄一张大桌子,大家都能围在一起,还能触发很多别的事。空间能够刺激人,让人变得更精神。用一个比较夸张的词,它会使你更像一个人,更有人性点。所以后来我会尽量带着小孩子去经历各种各样的事,因为我觉得他们好像更敏感一些,从他的反应中能够投射到我。有时我会想为什么空间能让他能有那种反映,觉得可能是因为他本身是一个相对来讲天真的东西,他和空间会产生相互的刺激。

▼渲染图,人是空间的参与者,空间可以影响人的行为

贾:什么是新?新不是说这个东西没有被别人用过,而在于用新的眼光去发现。我觉得知识也是,你积累那么多知识,但是只有知识跟你产生连接才叫真知。

刘:我现在看电影,有的时候是看电影里面的气氛,往往会让我印象深刻。一个好一点的电影,会把气氛营造得特别强烈,浓缩在放映的两三个小时里边。我觉得电影其实是在跟观众调情,有一个相互滋养的作用,在特别短的时间里,让你受到不一样的刺激。

贾:我觉得空间更像书,人的参与性更强。电影会带你进入一个很有冲击力的世界,但是你只是稍微走进那个场景,而书其实是你带着它在读。看书时,我觉得读者的参与度不亚于作者。相地是设计中最好玩的过程。那是无中生有的时候,灵魂要从那个点开始慢慢浮现。现在我比较安心的一点是:如果设计的生命力够强,它怎么样都能活下去。如果这个东西中途没了,肯定是因为它有什么先天不足,它有被消灭掉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在一开始就种下了。

刘:很多事情还是随缘。那些你忘了的东西,可能根本就不属于你;能留下来的东西,才真正可能对你产生积极的影响。我从小学习比较差,记性也差,忘东西也快,到哪儿都不爱记东西。所以我给自己想了一个说辞,就是只有感动到你的东西,你才会记住。然后下次碰到某一个点的时候,记忆就会被激发出来。

▼渲染图,人是空间的参与者,空间可以影响人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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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们的怀疑与自省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怀疑自己的情况?”

刘:我最近的困惑是我发现在好几个项目里,开始出现一些雷同的东西。我给甲方的说辞,或者是我说服自己的观点都差不多,最后表现出来的结果也都差不多。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过怀疑自己这样的情况?

贾:这几年经常会有。我觉得30多岁会有一个过程,有种要重生一般的感觉。你要去掉一些你学来的、但可能并不属于你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特别强烈的自我怀疑的过程,而在那段时间里是什么东西在影响你尤为重要。我会发现之前学到的东西已经无以为继,可新的东西还没有被建立起来,于是有一段时间就特别怀疑建筑师,觉得社会真的需要这个职业吗?大家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孤芳自赏,自以为很了不起,不屑于其他所有人类的品位。那时真有种快要枯竭的感觉。后来我们家庭旅行,看了、住了一堆没有建筑师的房子,给我特别大的冲击。我当时觉得这些房子完全不需要建筑师来掺和。如果你对生活足够认真,有足够多的观察,至少家这样东西,以及和家类似的东西,都是不太需要建筑师的。那些认真生活的人是最有发言权的。

那段时间我对建筑师这个职业的价值产生了怀疑,觉得都把人家给毁了,还收设计费。比如说一个20-30万的项目,可能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小活,但对业主来说他是把家交给你,是人家的下半辈子。因此建筑师的身上其实有很大的责任,但是很多时候能力和这个责任是不匹配的。自我怀疑的那几年对我看清自己十分重要。

刘:建筑师都特别想设计住宅或者家,但其实我现在并不敢给别人设计这种东西,因为我的那种几何加洁癖的欲望太强了,而我又没有办法让别人一定按照我的设计生活。

贾:我个人觉得以前我做建筑师的成就感来自于征服欲,征服后马上就觉得索然无味,想去进行新的挑战。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学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所谓现代的先进的东西,但是如果你回到一个怀柔的深山里(也就是当你要独自面对一切),你仍然要面对所有的基本问题,即怎么在这儿活下去。这个时候的房子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特别有兴趣。你会发现当你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你又是空白的了,几乎什么都不会。现在我们和现实被隔绝得特别远,对于这些问题没有深切的感触。我们被很好地保护起来,只是在自己的小范围里面做一点点事罢了,千万别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了。这是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没有那么自信,也没有那么自大了。建筑虽然是这个世界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你不知道它原初的动力在哪儿,你所做的很有可能都是错的。我们造了这么多房子,但咱们现在的生活质量怎么样呢?

对于房子和项目本身来说,如果它的生命力足够强,这里就该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会觉得顺应了天意,会觉得那个东西特别令人喜悦,发自内心的喜悦。有的时候有些项目丢了就丢了,你和甲方的意识只能同步到那个程度,我觉得并不可惜,它就该到那儿了。

▼正在谈话的两人(左:刘阳,右:贾莲娜)

项目图纸

▼平面图

▼剖面图及对应的分解轴测图

▼墙体大样

位置:江西 / 景德镇

时间:2015-2017功能:艺术馆及配套业主:三宝蓬艺术聚落设计:方案/扩初/内装/景观:大料建筑 建筑专业:刘阳,胡蓦怀,孙欣晔,邓华晖,张锐逸,王坤,陆旭文,鲍蕙结构专业:王春磊暖通专业:刘勤,果海凤电气专业:侯延铭 施工图设计:卓尔建筑夯土墙技术顾问:禾华建筑 / 郭鹏宇,赖尔逊 庭院种植和园区景观:UAO瑞拓设计园区规划:联创国际 / 曼景工作室摄影:孙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