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口镇的旧码头旁有一座天后宫，建筑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白墙燕尾脊，墙的顶部和檐帽的接合处做了数层彩绘，凹陷进去，这在闽南建筑上被称为“水车堵”。闽中地区很少这种装饰，但是嵩口位于闽南和闽中交界处，有些混杂的风格也不足为奇。

我要做这座建筑外立面的照明，神庙夹在两侧民房之间，其实很不好设计灯具安装的位置。原来计划在墙面上装灯，将翘角、彩绘投亮，我站在那里正思索呢，门开了。出来一位老伯，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牙齿掉得剩没几颗，看我站在门口盯着这栋房子，便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政府要我来给这座建筑装灯啊！您看现在的灯太不好看了！我说的“现在”是指目前在建筑上装的那些灯，一个个彩色灯泡安在水车堵的下沿，门上面的“天后宫”三字牌匾还用彩色灯串围了一圈，有一半坏掉了，看着这些不停闪烁的彩色灯泡以及跑了半圈的串灯，让我觉得我实在是有责任把它改造好。

那老伯一听我要在建筑上装灯立即很紧张，制止我说：“这是三百多年的建筑，那上面的瓦片都不能动的，你可千万不能把我的庙破坏了！”他以为我要在上面钉钉子上螺丝，搞大动作，这是一个视庙产为生命的老人，让我油然心生敬意。

我决定和他好好谈一谈。

来了嵩口十几天时间我还没进去过天后宫，虽然对于天后信仰的历史我很熟悉，以前湄洲岛的妈祖祖庙照明设计就是我做的，设计完就不知道再往后施工成什么样子了。据闻当地祖庙董事会很有钱，会不会接受我的艺术化照明理念还很难说，和我们签合同的是政府，而掏钱施工却是董事会这个民间团体。我不喜欢做到处都是通亮的建筑照明，尤其在古建筑上，今天习以为常的手法就是屋顶瓦片灯，廊柱投光照亮，再用小射灯投射重点部位比如斗拱或彩绘。再比如牌坊设计清一色的地埋灯向上投射，牌坊横额用洗墙灯。我经常在问自己照明设计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这种习惯思维流行病吗？

一定不是。

我所做的设计是场所升华也是照明心理刻画，对于细节和建筑重点的风貌再现，也有能引起观看者兴趣点的光影设计。但这种事情未免不入大流，全凭着经验和对于光影美学的审视来操作。我清楚这个社会多数人的审美是什么，是什么呢？——是没有美的意识。这是现阶段社会病很关键的症结所在。

其实美和道德和经济是成正比关系的。美建立在富裕和伦理意识、善恶意识上。但今天的社会普遍丧失“美”，以及人对于美的接受、认知能力。整个社会不懂得什么是美，从城市到乡村，除了少数具有极高艺术修养的人物设计出来的环境，就像杭州西湖G20晚会，那是一种不计成本的大地灯光艺术，美则美矣，但不可过多复制。同在杭州的钱塘江照明就陷入简单粗暴之中，他们认为建筑上装上点光源或者视频灯，就是灯光秀了，就是人民“喜闻乐见”的美的形式，这确实是一种错误的城市照明美学扭曲。

话扯远了。我是想说所谓的多数人的审美未必是正确，就像这一会看到的“天后宫”照明现象一样，串灯闪烁，彩灯跳跃。既然要和老伯聊聊，我就和他一起走进庙内，仔细打量这处据他说是康熙年间的建筑——刚才那个燕尾脊做门头的大门是神庙的正墙，进来又一道门，是一处戏楼建筑，然后是一个四方的天井，再看过去就是妈祖庙的大殿。我看不像清代建筑，民国以来复建的痕迹很多，三开间带前面的轩顶有五进深，妈祖的神龛用玻璃罩上，两侧是文武财神和地方神祇。室内素净装饰不多，神龛内用LED白光灯泡照亮，让人有清冷峭漠的感觉。而两侧的用光就更没有理由，竟然是紫红色的灯管给神像染色，以至于这一片角隅全都处在蒙昧不明中。

再寻索室内其他光源，见两侧墙壁上，还有上方梁枋处装有LED球泡灯，也是白色冷光。我试着开了一下感到刺眼，全域泛光，不知这样的灯光下怎么能让人对神灵有崇敬之心。

我就坐下和老伯聊天。听他说是台湾人，老家就是嵩口镇上的，一九六二年申请去了台湾。前两年回来花钱买下了这座庙，然后大动作做了改造，今天这样子就是他陆续工作的成果，言语中他对自己做的事情还很自得。他说，他信神，他用玻璃将神像罩起来有人很反对，说神出不来了。“那是胡说，神神通广大，关上门也能进出，罩个玻璃是让神像更干净，就是神也要遮风避雨啊！”

“我刚开始用木头做玻璃的外框，也有人反对，说拿铝合金做更好看，他们懂什么？这三百年的老房子里怎么能用铝合金？我坚持用木头，你看现在很好看吧。”

“你说你是做照明的，这些灯都是我刚换上去的，以前这里不亮，暗墨墨的，有时候村里谢神在这里摆酒席，需要灯照亮啊，你看现在装上去以后亮多了吧。庙里香火钱不多，电费我出不起，又亮又省钱这才好。”

从老伯自信的话里面我得到几点信息，第一，村里面还有很多人的习惯审美仍然很低，老伯已经自我感觉比他们好多了，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第二，室内只要够亮就好，其他的并不重要，比如信仰需要什么样的照明条件，在什么样的光环境中更能让人对于神充满崇信意识。

我对老伯说：

“信仰这件事情理解起来很简单，就是万千人产生对于神的信念，坚信神能救助、帮助他们，这么多的意念力作用在一起，处在空间中就是气场，置于某个人物身上就是偶像。信仰更多时间是人的精神作用，所以宗教都在说‘信则得救’。人在一个气场中许愿烧香以后，将自己的心愿加诸在‘神’的身上，也许就心存希望，工作生活就有盼头，好运就来了。”

“气场很重要，但是气场要看您布置和装饰的对不对。中国人的心里多有嫌贫爱富的因素，要是神住的地方狭小幽暗寒酸，还有人来拜神吗？人一看这神还不如我活的好呢，他怎么会相信神能拯救他？你看西方最雄伟的建筑是什么？是教堂，德国的科恩大教堂建设了八百多年，梵蒂冈大教堂非常华丽庄严。就是一个村子里的小教堂也是这个地方最好的建筑。我们不是，福建太多地方信仰，其实我看在乡间很多小神庙很破旧很肮脏，里面堆满了杂物破烂，‘神’住的地方连个灯都没有。就是神像也塑的矮矮小小，简陋粗糙，你说这样的地方香火会好吗？”

我说到“香火”，触动了老伯。他感叹自己这里一年也只有数万元的香火钱，还不够庙宇的修缮维护费用。

我接着对老伯说：“就像这四周的灯泡，只是为了照亮环境你安装了这么多，可这些光好看吗？冷白刺眼。我们说信仰要有信仰的光，那么信仰的光是什么？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让人感到舒适、温暖、威严、神秘，这些不同的情感因素汇集到一起，就形成了光的气场。而我们用的灯要符合这样的要求，让人感觉来了这里，妈祖发出的光就是法力无边，让人依赖信任。所以我在湄洲岛祖庙里面也是这样设计，神性的光和人性的光融合在一起，这就是信仰的光。”

“您看这样好不好，老伯，我来帮您做一次试验，我只用八九个灯就能帮你换一种效果，我们把妈祖神龛里的灯换掉，安装在顶部隐蔽的地方向着神像投射明黄色的光，两侧柱子上的灯泡也换成向上投射照亮屋顶的黄色光，再从梁架向地面、牌匾上投射光，这种灯我都会隐蔽和遮挡，尽量让人看到神像，而不去感觉到灯的具体存在。这个试验是免费的，如果很成功，我们再来实施，您觉得呢？当然了，这些灯的功率都很低，加起来也只有一百多瓦，不会给您增添负担。”

老伯有点怀疑我所说，但还是允许我给他做一次照明改造实验。

设计“光”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认清载体目标，选择合适光源，在恰当位置安装，这些都是技术活，反复训练谁都会。但很多人不懂的是如何形成“光的气场”，不同的空间会有不同的功能需求，功能对应着人的舒适、安全和行为便捷；气场体现着人的满足、愉悦和精神扩张。功能和气场息息相关，这种气场既有技术上的强大也有情感上的外显。可以说，好的空间场所一定会有好的“气场”效应，光充斥其中无所不在，也是“气场”因素的某种表达。

只是人在穷困的时候，可是什么“气场”都没有的，那些守节立志的人不算。穷困状态下的空间也会没有“气场”，这就是一座建于康熙年的神庙为什么在今天衰落不堪的原因吧。

神庙最终改造如何？未完待续，请继续关注「每周海阳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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