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色彩也是很鲜活的。
昨日“乡土照明一席谈”文章出来,众说纷纭。
有人看到标题下意识就是反对,也不顾文章到底谈了什么。能做到这种触动式反应的都是精英型专家,在他们眼里认为乡土还要做照明?保持原始质朴的方法就是没有照明!让乡民生活在黑暗中,或者装上几盏路灯就聊以可慰,那都是奢侈了!
凭什么人家就应该生活在黑暗里?而你就可以住在高级住宅中享受声、光、电带来的诸多便利和舒适?当你满足了感官的各种享受以后,要求那些下层人民过着黑暗的生活,只能在夜里以造娃娱乐?
这些年以拆除名人故居影响力最大,前几年拆了梁思成故居,前几天拆了刘亚楼故居,当然了,在我眼里梁思成更重要。我看了刘亚楼故居未拆除前的照片,就见其被包围在一片高层建筑之间,孤零零的甚是突兀。其实我想说拆了就拆了吧,就是不拆,弄这样一处景致也是煞风景,压根子上就没有一个系统保护计划,就没有将这片民国建筑周边的街巷和生活设施、附属建筑一起规划保护起来,最后弄一个刘亚楼故居在这片新建楼宇的汪洋大海中,真不算好事。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清末民国地主家的大院里,所以对那种“灰砖、墀头、格栅门窗、硬山墙、正脊鸱吻”一类的房子极有感情。那所大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改为小学,地主家的院子被充公没收。我从小被教育说这里面哪一间屋子是吊打民工的,哪一间屋子是做钱库的,哪一间屋子是牢房,哪一间是地主家夫人、小老婆住的。这种阶级仇恨教育在我学会独立思考以后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一九九二年这些老房子全部被拆除,盖了若干栋红砖的两层教学楼,因为施工质量的低下,今天又面临重建的命运,这些楼房只有二十几年的寿命。河南巩县的康百万庄园我去调研,这座占地巨大的建筑群落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得益于当年被改造为“阶级斗争历史教育馆”,一个无论从楹联和建筑礼制上充满儒家思想的商宦士绅人家被描绘为无恶不作,成为万恶的源头。也正因为它规模超大,改革开放后用作旅游目的地,转眼成了挣钱的工具,这真是历史的极大嘲讽。
前一阵子有位女市长在面对众多专家“保留原貌”的规划建议时说:“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市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如果这位女市长说的是真心话,我觉得她是勇敢的。因为多数做规划设计的专家不会深入到普通市民的生活中去,感受他们谋生的不易以及前途的窘困。如果你是规划专家,如果你实地在北京胡同里和大爷大妈聊过天,和福州烟台山上居住拥挤不堪的居民说过话,我想你在规划的时候就能好好思考一下到底人民在要求什么!一点都不多,只想得到一些做人的尊严而已!
是谁剥夺了阿Q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了呢?阿Q的要求更简单,能娶了吴妈做老婆,能有“丑妻薄地破棉袄”这样的男人三宝,能天天不饿肚子能有工作。可就这样的要求都不被社会满足的时候,这个社会其实也是烂透了,民国政权之倾倒就是不给人民机会。《北京折叠》的作者郝景芳一再否认这部作品影射政治,其实文学、设计、艺术、美学最终都是和人产生关系,而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纽带就是政治产生的基础,我们活在政治的氛围里,不要想着去独善其身,除非你不和他人发生关系。
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天都在上演诸多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社会就是这样。所以一名设计师想脱开社会去做艺术、做开发,那只能是天方夜谭舍本逐末。社会有分层,有贵贱,有生灭,这是自然现象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是社会的上层进而用自己的喜好厌恶去影响下层人民的生活,那就一定要慎重,古人说:“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就是这个道理。
但真的是“民之所好”都是好的吗?
正是传统礼仪和道德在大工业化时代被严重冲击,旧的社会秩序和生活方式肢解的凌乱不堪,大量的工业混杂文明涌入乡土中,而乡土经济又呈现出极其衰落和无力,造成了今天乡土普遍的审美低下以及胡乱作为。我跟着一位乡镇领导去一处传统大厝调研,随行的经办人员指着那些乱搭建的窝棚说,专家说了不要拆掉这些,那一块用石头铺地,那个老柴门保留......,我听着是很悲痛,这不知道哪里来的专家,指手画脚一番走了,他可能想到居住在这里的人有多么不舒适?低矮,陈旧,肮脏,站在那里一会跳蚤就咬的人乱跳,你让保持原状,除非这里不住人了,那又能改成什么呢?
这就是今天乡建中的最大问题,老房子已经少有人居住,经过风雨侵蚀摇摇欲堕,没有修缮也没有新的功能加入进来,让它换发生命。南方这样的村落太多,尤其是福建、广东、江西,浙江。其中广东和浙江因为经济状况良好,所以对乡建资金投入颇大,最起码做到了村镇的整洁和有序。我去浙江温州苍南的矾山镇,一个后工业化开采时代的小镇子清洁卫生做得井井有条,深夜走在巷道里见不到一片垃圾。沿着废弃的矾山去看矿洞,每家每户都种植着绿色花卉,显现出一个经济富裕地区的温良民风。再有就是广东梅县的百侯镇,很偏远,很闭塞,以杨姓为主。但是历史上杨氏宗族在此地兴起后通过科举出了很多人才,于是对于传统教育和家族家风很重视。后代就是远出经商或致仕都能通过教化影响乡里。百侯也是新老房子交汇,但却很整洁,乡情浓郁,每年吸引很多游客前来,也没见“封村”收门票行为发生。
好的乡土让你感觉生活在这里很温馨,乡民敦朴,山水含情。浙江泰顺县竹里镇将村中的溪流用围堰砌起来形成水塘,养了锦鲤,种了荷花,令人实在有濠上之乐。差的乡土令你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比如河南温县陈家沟,太极拳的发源地,如今村庄中满目萧瑟,植被稀少,黄土漫天,多数是现代砖混房屋,饰面多样,贫富差距很大,怎么都和太极所讲的阴阳相生、无言大美联系不上。
既然是论乡土照明,上面的话看似扯远了,但却是说的乡土社会的根本问题。
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说乡土中需要照明,而且需要更为人性化、自然意识的照明,而且这种照明不仅要照亮环境更要照亮人心。但这种乡土照明势必不是高投入,甚至很多时候需要巧妙地用光和环境相对接,对于一株植物,一堆石头,一间破屋,一处院落进行针对性设计。在乡土中没有大面积的照明,首先是功能建设,保证乡民出行安全,但这种功能照明要合理自然,照度适度,乡间多为狭小街巷,没有景观灯这一说,只能利用住宅的檐口、门洞、墙面打出渲染光,可以用反射、投射、借光等等形式,将照明的格调和自然的状况紧密结合。这样看来做一处乡土照明能有什么利润?反倒是费了很大的精力在里面。
乡土里都有热闹的地方,如果是成熟的旅游开发型古镇,比如苏州的山塘街,沿着河畔漫延数公里,沿路的商业店招形成了众多光源发散,那么这里的照明就变成了商业旅游空间照明。要体现出多样性和复杂性,要表现历史建筑的韵味,要能体现水线的延展。乌镇没有刻意去做照明,因为载体密集,建筑特色丰富,很多商业的灯光交织在一起自然形成热闹的景象,照明变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再加上地处长三角,经济发达,游客数量每年增加,照明在满足基本功能需求以后就成了商业之后的行为。宏村的晚上缺乏照明设施,这很正确,一个在白天被游客摩肩接踵踏遍,任何一个角落都被搜寻过的村落确实需要夜晚休养。宏村街巷里没有路灯、景观灯、照明灯,外地的游客很容易在曲折的街道里面走失方向,依靠着手电或者手机在漆黑的夜里行走,恰好让人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幽闭体验,古建筑的某种历史情绪在夜晚发酵开,这种静谧和白天的喧嚣产生强烈的反差,于是令人印象深刻。
一些不是旅游古镇的地方,它的商业街区该怎么照明?一种办法就是通过人为营造光影效果进而提升人气。通过人对于灯光的敏感好奇,将特色的建筑用光体现出来,营造舞台戏剧化气氛。光、影、色是道具,建筑、街巷是舞台,人是舞台前的演员,通过这样的手段塑造光的一定表演性,给乡土商业空间注入活力。
乡民聚会场所是整个照明计划的重点部位,传统的做法多数使用高位照明,忽略中低角度的光照,造成空间中光的分布很不完整。或者是采用景观灯,光源刺眼,照度不足,几乎属于无照明状态。如果能借用一些城市广场中照明手法,将周围的建筑立面做适当照明,形成广场区域视感上的边界,将重点部位做泛光照明形成中心效应,这些都利于乡土文化的开展和乡民的情感交流。
乡土建设是一桩很复杂的事情,需要在设计的过程中与许多户人家打交道,这就增加了施工的繁琐。发生在规模较大的庭院建筑里的照明行为也很重要,如何用照明体现建筑的室内环境?当然了乡土建筑无非有两种基本功能模式,其一是私人居住,其二是公共建筑。公共建筑又包含了祖屋、宗祠、神庙、书院、礼堂等等。
以前的时候一盏油灯就照亮了整个室内,年节无非是多点几个蜡。现在明火这样的东西是不能用在老房子里了,就连在梁架上装灯也会饱受非议,因为电线外露,灯具明显,加上线槽更是突兀。福建的传统厅堂中有灯杆一物架于墙上,和枋木水平。建筑中只有“灯杆”是涂成红色,甚至描金纹饰,其余木构件都是原色。灯杆的作用就是悬挂灯笼,上有吊钩,直接可以将灯悬挂上去。这是一个很好地解决室内照明的方法,一个漫射光提供了适度的照明。现在的老房子里很多已经没有灯杆,就是有也不合适再悬挂灯具了,因为没有合适外形的灯。现代建筑中常用的轨道灯、天花灯、节能灯统统不能用在传统建筑室内,没有为老房子室内定型开发的灯具,所以灯具与檩、槫、梁、柱、童柱、驼墩、斗栱没有恰当的结合方式,更是灯具的外露形成眩光而让室内失去意境,可见传统建筑的室内照明灯具开发尚属空白领域。
我做过一处乡土中书院的照明,看到室内梁枋上雕花修饰的童柱、槫栿我就不敢在上面添一个灯具,排一点电线。在上面安装任何射灯都是对古建筑的破坏,虽然在功能上一定需要有从上向下的光照亮地面,但还是需要慎重对待。像这一类的古建最合适的照明方式就是设计一款能移动的中空照明灯,于是我设计了一款落地灯,上面用竹编做灯笼,立柱用钢管做黑色漆,木质底盘,一人高。灯具采用竹笼内置射灯上下出光,于是可以看到屋顶被照亮,地面有光,竹笼里也是亮的,室内氛围很舒服,该亮的都亮了,还有明暗分区。
照明是不分空间的,只是因为有人群的不同才出现分别;人的情感是没有不同的,只是因为环境的区别而产生差异;作为“光”本身是不会言语的,因为有了设计师对它进行重新塑型,让它照亮某一部分,黑暗某一区域,于是空间就变得鲜活起来。